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筹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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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除夕之后,糜知秋觉得心跳变得很快。

    他一开始怀疑是因为月亮要掉下来了,地球在偷偷提醒他。

    后来又感觉是呼啦呼啦麻将相撞的声音太嘈杂,打乱了他心脏的节奏。

    糜知秋家过年总是结束得最早,所以家里每天都聚集着关系好的邻居一起打牌。

    一开始糜知秋妈妈说今年要买个好的麻将机,不容易坏。

    仿佛准备当个传家宝留给糜知秋老了继续用。

    结果路过的糜知秋爸爸回忆一个朋友买麻将桌花了三万多。

    “就是因为他,我们都学会了修麻将机。”

    这些热闹荡漾的日常带着糜知秋的心脏起起伏伏。

    有一个邻居的小孩也跟着父母经常来串门,刚上初中的小姑娘,特别喜欢坐在糜知秋房间的地板上看那些好像属于大人的小说。

    有时候小姑娘会特别沉重地叹一口气,吸引糜知秋的注意力。然后辫子晃动一下,指指手里的书,“感觉长大后真好。”

    他们的世界暂时还很简单,连带着烦恼的样子都格外可爱。

    糜知秋笑,“年纪小是最开心的事。”

    小孩子并不知道他们拥有着饱和度最高的快乐,也无法想象长大后的自己会害怕美好,担心那是转瞬即逝的拥有。

    他从来不回避和年纪小一些的人说好似深奥的话,因为其实他们懂得,只是他们还没来得及经历。

    “大人有太多需要假装快乐的时候了。”

    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要说这些话,但他看着手机里夏炘然发来的车票照片,总想和人说些什么。

    线索层层叠叠地缠绕铺展,目的地在迷宫里出走。

    糜知秋知道夏炘然会来,即使夏炘然对此只字未提。

    他甚至没有等待,就像是一个旁观者,目睹了夜幕和他如约而至。

    直到他推开窗户,看到对方难得穿着厚重的衣服,正搓着手往手心呼热气,才有些好笑地想。

    大人也有很多需要假装不开心的时候。

    他等着夏炘然望过来,朝自己挥手,故意露出有些迷茫的表情向他歪了一下头。

    夏炘然非常容易在他面前透露出坦率的那一面,立刻笑起来,朝他招招手又拍拍车后座,还裹着外套耸了耸肩,没有出声地念了几个字。

    咬字很夸张,糜知秋猜,他在说多穿一点。

    这可真是最不用他担心的事了,糜知秋会少穿衣服吗。

    假装冷淡的人没能藏住笑容,只盼望夜色替他保管这个秘密。

    夜晚答应了他的请求,又告诉他另一个秘密。

    那些慌张的心跳不来自于家里的麻将声,而是来自门外等待他的那个人。

    夏炘然很不擅长目光接触地迎接对方走近自己,他在许多年的实战里学会了如何不着痕迹地低着头,等对方靠近了再假装才看到。

    可是当糜知秋的关门声传来时,他就下意识地望了过去,看到他长长的棉袄就像一床被子,忍不住把这个比喻摁在嘴里,担心对方又抨击自己的语文。

    根本没有发现自己是看着他一步一步走来的。

    糜知秋挥挥长了一截的袖子,“你怎么来了?”

    夏炘然指了指车筐,回答着不相关的事,“因为婚礼仪式结束了。”好像他们约好了见面一般。

    糜知秋弯下腰拍了拍他的车后座,觉得算了,不需要什么解释,反正哪里他都会跟着去。

    “走吧。”

    夏炘然今天似乎很开心,等他坐好了,踩着脚踏板出发,还自己给自己配音了一声唰。

    他的声音迎着冬风,被吹散成白雾,“长江大桥下个月要封了,我一直很想走一次。”

    得到了纵容的人主动回答起来。

    “等你回来它就解封了。”糜知秋拆穿他。

    “那你不是要等很久吗。”夏炘然一副很为他着想的样子。也不知道是说等他回来,还是说等桥开放。

    好像我很想去吹风一样。

    糜知秋腹诽着,却没有继续说话,只是看着暮色四合。

    他把脸埋在毛绒的衣领里,感觉呼出的每一口气都温暖到了脸颊。

    他喜欢自行车,就像喜欢公交车后排一样,鼓鼓囊囊的衣服让他的肩不时蹭到夏炘然的背,幢幢洒洒的楼房灯光好像都是星星,穿梭在路上。

    停车的时候糜知秋突然反应过来,”那我们岂不是要走一个来回,不然车怎么办?“

    夏炘然把钥匙往糜知秋口袋里一塞,“坐车回去吧,自行车就交给你保管啦。”

    他很理所当然地揉揉手背,“实在太冷了,骑不动了。”

    糜知秋突然就得到了新的任务,看了看车筐里的花没有说话。

    说起来,徒步走大桥这件事,如果没有特别的契机,可能很少有人会去尝试,也没人想尝试,毕竟走着走着,人行道会消失一截,偶尔有机车路过,还会嫌他们碍事地鸣鸣喇叭。

    糜知秋对此美化一番,“这是在向我们致敬。”

    大桥上的风比想象得还要大,就像海面上刮来的,咆哮着揪人耳朵。

    糜知秋把帽子拉得低低的,几乎将脸挡了严实。

    夏炘然拽了拽他帽子上的毛,“你像个笑话。”

    糜知秋疑惑,“怎么突然骂我。”

    夏炘然解释,“不是,我是说你作为笑话,怕冷。”

    糜知秋在脑袋里审视了一下“冷笑话”这个词,才勉为其难地绕懂了他莫名其妙的段子,瞟了他一眼,“很冷。”

    夏炘然笑起来,感觉自己乱麻般的脑袋里全是这种没有章法的话,干脆问起糜知秋。

    “所以笑话同学,我在你眼里是什么?”

    “高冷的猫奴。”糜知秋埋着头往前走。

    夏炘然真的没有想到是这个答案,拉着他的帽子笑,“哪有对你高冷过,一直都是我来找你。”

    这话在这个场合说显得有些别的意味,糜知秋侧头看了看他,路过的车从他正面迎来,又疏忽驶走,像在脸上绽放了一盏灯,又暗下。

    不是的,我曾经一夜一夜地跳上你的窗台,把你作为我唯一的归宿。

    只是你不知道罢了。

    糜知秋低头:“最好是。”

    江河是没有潮声的,仿佛一面铜镜,装着城市的忙碌。

    走了一段时间后,就没有那么冷了,糜知秋看着远方的灯一路延伸成弯弧,明晃晃地在一个地方熄灭,好像终点近在咫尺,又好像只是海市蜃楼,他突然想起强风吹拂里说,只要迈动左右脚,最后都会到达。

    似乎很适合现在,又似乎很遗憾这段路越走越短,想用眼神施展魔法,让灯光闪烁到更远地方,没有尽头。

    仿佛是泄漏了心里的声音,糜知秋突然被拉住了衣袖,步伐戛然而止。

    一直走神的糜知秋这时才发现,夏炘然再怎么冷都不会红的耳尖,燃烧得像红灯一般。

    糜知秋如同连接着临终前的心脏检测机,冬夜里突然回春,在显示屏上画出一个个峰值。

    好像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,又好像听到夏炘然的话和呼啸而过的机车一起跌在风里。

    “你以前问我为什么一开始对你和对别人不一样。”

    他松开了手,就像松了一口气一样,“因为一直不一样,开始得比你想象得还要早很多。”

    这句话说完,像是得到了什么默许,他很顺手地把糜知秋被风吹扬起来的刘海挽到耳后。

    “我知道你大一的时候喜欢吃食堂顶头的那家日本拉面,辣椒加半碗,每周四上午有一节体育课,冰激凌只买巧克力味。”

    好像是怕停下来就会被打断,又好像这段话温习了太多遍,他语速很快,“你喜欢坐在东门的空调旁边,别人碰你头会被打,有一件灰色的风衣,冬天的时候会带保温杯去图书馆,如果是看漫画就躲在角落。”

    他的声音越说越低,慢慢缓了下来,有些叹息的意味,“我还知道很多,我不是对你冷淡,我是不敢直视你。”

    他又喊了沉默着的人的名字。

    “糜知秋”

    然后停顿了一下,像是把什么话藏匿在这个空白里。

    “你想知道我的生日愿望吗?”

    这也许是只有他们能理解的对话,那个当初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,又被曾经拒绝回答的人拿了出来。

    巴尔扎克描述秘密是个少女,这个少女穿着红舞鞋,终于在两年后停下了自己旋转的舞步。

    大概没有比这更不浪漫的地方了,浓重的尾气和呼啸的车声,仿佛一场残破的偶然。

    又好像没有比这更浪漫的地方了,封桥前最后的日子,带着末日感的星辰河流。

    糜知秋看着他眼睛里全是自己的倒影,夜色和风都被撷采,就像自己曾经是猫时一样,有让人亲吻一下的冲动。

    但最后视线还是坠了下来。

    他伸出手,拢了拢夏炘然被风吹散的衣领,把拉链拉到了最高的地方。

    然后终于笑了一下,和夏炘然说,“你下周要走了。”

    那些久逢的动作明明是亲近的,钻着风的领口被捂得严实,似乎还是有什么无孔不入地吸取了夏炘然所有的热度,他看着糜知秋,很安静地想要再听到什么,即使他知道自己已经得到了答案。

    没有尘埃落定的感情是博弈。

    即使夏炘然根本没有参加。

    他简单的思维里,喜欢是喜欢,不喜欢是离开。

    而糜知秋期待的不是胜利,是更加喜欢。

    他想要夏炘然千里迢迢跑来送花,也要他因为离开不敢说喜欢。

    他想要那些与众不同,那些更热情,也要那些更胆怯。

    糜知秋想,是我贪得无厌。

    他拉了拉夏炘然的袖子,让人有着很依赖的错觉,“继续走吧。”

    夏炘然看了看他露出一截的白皙手腕,点了点头。好像车声伴随着夜晚一起消寂,声音也变得更加清晰,“等我回来了,要再走一次吗?”

    糜知秋一直没有松开手,晃动衣角的幅度很小,就像是走路带来的摆动。

    “想什么呢,除了快递我什么都不等。”

    慢热的人心里有一棵树,种下这棵树最好的时机是一年前,其次是现在。

    糜知秋害怕一响贪欢,最后大梦一场。

    但他有本钱,这场关于暗恋的赌博,他攒了半场的筹码。

    现在终于全部下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