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幸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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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本来熬夜的理由或多或少有一部分来自于“夏炘然明天就要走了”,所以只争朝夕,两个人硬是把吃西瓜吃出了不醉不休的架势,就像小时候去同学家玩一定要晚睡一会。

    但这会熬夜却好像更多的是和说走就走的兴奋有关,糜知秋翻出了中国地图,拿着记号笔仿佛有种一路向北的霸气。不用过多考虑钱的时候,人的思路反而会因为太发散而被局限住,他突然偏离出了新的问题,“你不用先回家一趟吗?”

    夏炘然把记号笔握在手里打了一个转,“没事,他们不知道我机票是哪一天。”

    “啊?”糜知秋第一反应是有点懵,“你是不是那种晚自习取消了,就会在网吧呆一晚上,还回家装作学习很辛苦的小孩。”

    夏炘然疑惑这惊人的联想力到底来自于哪,“你是经常干这种事吗,说得如此顺口。”

    糜知秋面无表情地晃晃手,“这都是善意的谎言,小孩获得了快乐,大人获得了安心。”

    他补充,“我当然不是。”

    听上去实在是没有说服力。

    夏炘然拿笔在自己家的城市上点了一下,就像戳了一下那个城市的屁股,没有拆穿他就转开了话题,“倒是你爸妈肯定会同意吗?”

    糜知秋拍了拍自己的腿,“他们恨不得我在外流浪,结果上次暑假刚把我带去爬山,我就摔断了腿,名正言顺宅了一个暑假。”

    说完他看了看夏炘然,第无数次想要吐槽命运这虚无缥缈的东西。所有人都觉得那段时间糜知秋瘫在床上,活动范围从书桌到床,来回十趟也只能刷一百步。

    只有他知道自己每天晚上都在另一个城市飞檐走壁,是个毛茸茸的探险家。

    糜知秋第一次产生这种冲动,他想问问夏炘然。

    你有没有奇怪过我为什么那么了解你。就好像早就认识你一样。

    可下一秒,夏炘然却是先提问的那个人,甚至看上去很惊讶,“你断了腿,两个月就好了吗?”

    糜知秋眨眨眼睛,感觉那点倾诉的冲动像暴雨下的一张纸,怎么也站不住了,“你是怪我好太快了?”

    夏炘然感觉他突然一下语气变很差,笑了起来,“恭喜你痊愈。”

    话题越拉越远,糜知秋干脆起身去翻冰箱,把冻好的冰块扔进玻璃杯,透明的正方体撞出熬夜的欢呼声,糜知秋用可乐淹没杯壁,捂住了冰块的嘴,“没去过的地方太多了,反而不知道怎么选择。”

    夏炘然接过杯子,感觉到杯壁因为冰块起了点雾,有潮湿的手感,“那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吗?”

    人这一生未知的事情太多了,没有办法轻易选择新的职业,难以扎根于陌生的城市,努力经营友情和爱情依旧害怕崩盘,世界上每一件事都有选择千千万,但摊开手心,真正握在手里的可能只有一根绳子,只能紧紧拽着它往前走。

    所以人们喜欢旅行,拥有多少货币,就拥有了多少选择,把手点在地图的那里,就可以尝试着去拥有那里的一个早晚。

    糜知秋第一反应是一个不热的地方,但突然一下又想去看大海,他想说好多要求,比如不要人多,想要东西好吃,还想要去的远一点。

    但他回答时,脱口而出的和这些都无关,“我想跳伞。”

    夏炘然好像笑得更厉害了。

    他说好。

    糜知秋后来有问过夏炘然那时候在笑什么,夏炘然说,“你知道你兴奋的时候,眼睛会睁得圆圆的嘛?”

    糜知秋皱眉,“这又是什么形容词,平时是什么,扁扁的嘛?”

    夏炘然扒拉一下他的眼角,“平时就好像睁不开,看上去挺高贵。”

    糜知秋眉毛皱得更紧了,“睁不开眼睛和高贵有任何关系吗?”

    他搞不懂夏炘然神秘的比喻和修辞,就像他没想到夏炘然答应得信誓旦旦,温柔得好想把全世界捧给他,结果那个“好”的意思是朕已阅。

    糜知秋得到了批准,开始独自做攻略选机票订住宿,还怕语言不通在网上提前找接机的司机,夏炘然不停给他鼓励,做足了甩手掌柜的架势。

    直到隔了一天准备出发了,糜知秋觉得可以给他们的两人旅行团颁发最佳旅友奖,他是最受欢迎的旅游伙伴一号,负责全部行程,夏炘然是最受欢迎的旅游伙伴二号,负责听从和赞美。

    表面上其乐融融。

    糜知秋妈妈确实如糜知秋预料的一般,对于他出门玩第一反应是欣慰,把糜知秋头发揉来揉去,嘴上却在夸奖夏炘然,“小夏呀,多带他出去见见世面,他以前每次夏天过完还能白一个度。”

    夏炘然这种时候总是特别给糜知秋面子,“读万卷书行万里路,糜糜也很厉害的。”

    糜知秋只有这种时候被喊糜糜无法反抗,去机场的路上偷偷装不小心,踩了夏炘然好多脚。

    地铁上的窗户大部分时间里装的都是都市的缩影,朝里是旅客的身姿,朝外是倏忽而过的楼房。糜知秋第一次和夏炘然一起坐地铁,看到两扇车门像湖泊,反射着影子,一扇装着夏炘然一扇装着自己,进站时门打开倒影被隐藏,出发时门和上,他们两又落入各自的玻璃。

    他举手拍了一张车门。

    他们从来没有合照,没有拍照的习惯,也没有拍照的机会,或者说糜知秋从来没有想做过这件事,好像拍照是一件太过亲密的事情。

    即使他已经是拉着夏炘然一起自拍也没有问题的身份,却依旧对于拍了一张影子感到新奇和不自在。

    夏炘然注意到他突然举了一下手机,歪头看了一眼他拍的方向,把糜知秋拉近了一点,“拍我们的嘛?”

    左边玻璃里的糜知秋被拉进了右边的玻璃,仿佛这半扇门上的窗户是一个完整的相框,装着他们的第一次合影。

    糜知秋眨了一下眼睛,就好像用眼睛拍下了这一幕,回答却装作不是,“我拍的是到哪站了,好告诉我妈快到了。”

    夏炘然低下一点头,“那你还不发给阿姨,把手机藏起来干嘛?”

    糜知秋借着车晃,又踩了他一脚。

    十八岁糜知秋记忆中最特别的三天是高考,那是个临界点,在这之前的每一天都不是一天,而是倒计时的一部分,是一个小锤头在往心脏上砸坑。可是高考到来后,好像每一分每一秒依旧那么普通,结束时似乎只是多了一口深呼吸,闻到了自以为会到来的自由。

    没有把所有的书一起撕碎了扔向空中,也没有用火的燃烧来埋葬这段时光,他只是把书本平常地放进了阁楼。

    然后让每年每年铺天盖地的报道和回忆去提醒他那三天很特别。

    而二十岁的糜知秋更换了这个答案,最特别的三天变成了从这一秒往前数的今天,昨天和前天。

    飞机上盛着的呼吸声杂乱了起来,糜知秋昏昏沉沉地醒过来,发现罪魁祸首正在用手指点着他的脸,糜知秋退开了一点,夏炘然就把手又跟着挨过去。

    糜知秋抿了抿嘴,刚醒来声音不自觉得小,“干嘛?”

    落在脸上的手指就被牵动了一下。

    夏炘然收回手,声音也跟着他变小了,“你做这个动作会有个笑窝。”

    糜知秋又抿了下嘴,好像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动作,他有些懵得听见夏炘然说,“你真的睡好死,空姐来发了一圈吃的你都没醒,马上要来收了,吃一点吧。”

    糜知秋看了眼面前两份内容不一样的机餐,脑袋里还有点乱,“你是仗着好看帮我要了两份吗?”

    夏炘然笑,“是啊,赚大了吧。”

    糜知秋向前伸了下胳膊充当伸懒腰,看了看两个人的小桌板,终于意识到夏炘然也没吃,是在等自己醒过来先选。

    这三天也公平得被钟表记录着每一秒,可是就好像是被拉长成了七十二个小时,四千三百二十分钟,值得用更大的数字来描述它的特别。

    糜知秋坐在夏炘然的自行车后座,坐在他摇摇晃晃的小船里,坐在他的膝盖上,现在坐在他的身边。

    三天前他甚至不能伸出手扶着夏炘然的腰,手转个圈最后靠握住自己的座椅边保持平衡,现在他安安稳稳地窝在座位里,却能理直气壮地拉拉夏炘然的衣角,让他帮自己选吃什么。

    幸福来自于欲望暂停的瞬间,糜知秋好像在这一刻感受到了知足的错觉。

    他曾经一直试图在夏炘然的身上寻找胜利的感觉,以为那些胜负欲可以给他代表优越的安全感,他一直是冒着气泡蓬勃着的可乐,装进杯子里都气鼓鼓地在杯壁上流汗,可是夏炘然像牛奶,涌进胃里代表着温暖。

    好的感情不是谁胜谁负,是“希望你睡个好觉”。

    糜知秋下飞机的时候突然拉了一下夏炘然,夏炘然正在看去哪拿行李,伸手很自然地牵了一下他,“怎么啦?”

    糜知秋本来想说自己很高兴,好像一下突然说不出口了,“哦。”

    夏炘然回头看他,怀疑这个人睡懵了,“啊。“

    “呀。”

    两个人也不知道在对话什么。

    夏炘然笑了起来说,“嗯。”

    一场对话圆满成功。

    这个国家的落地签很方便大概是他们选择这里的重要原因,糜知秋塞了二十块钱小费就搞定了,本来还为此学了几句泰语,似乎是白操心。

    走出机场时,空气裹挟着极具进攻性的温度,捏住了落入夏天陷阱的游客。国内的傍晚现在还带着惬意,曼谷的夕阳似乎积攒了一天的热度,报复性地让人怀疑氧气都被稀释了,两个人逃一般窜进了约好的车里。

    美景是需要空调扶持才能感受的。

    糜知秋看着天边的落日像一颗上好的鸭蛋黄,歪着身子往楼房和地面上流红油。司机大概是英文也不好中文也不好,还格外热情,往外蹦着单词问他们准备干什么,夏炘然的回答也省略了主谓宾,一切从简地直接蹦单词,“skydivg”

    司机应该是知道这个词是蹦极的意思,变得更加热情,手都挥舞起来给他们比大拇指。

    大概是仅有的单词问不出什么新内容了,司机又开始比划,“you”他指指倒车镜里的两个人,“friend?”

    糜知秋看到每个路牌上的字都像蝌蚪一样弯着腰,不知所谓。

    而夏炘然还是回答得很简洁,“boyfriend”

    糜知秋下车的时候几乎想捂着脸,“司机大哥那大拇指挥舞得我都怕出车祸,感觉他脸上的热情都快实体化了。”

    夏炘然拉着箱子看地图,怕这技术活为难到某个路痴,“还好我们沟通不顺畅,不然可能已经开始被普及如何变成人妖了。”

    这个玩笑在这里似乎开得顺水推舟,但糜知秋故意说,“我是作为男的去喜欢男人的。”

    他就是想看夏炘然因为一不留神没把话说圆,然后有点抱歉的样子,那种时候他的气定神闲会被慌张冲走,留下一个有点红的耳尖。

    可是夏炘然目光都没有从手机里的地图上移开,“我是作为男的喜欢你。”

    行李箱因为路面不平而略微颠簸,握把颤抖着让手心有点麻,糜知秋没有看到自己预料的反应,又有点理不清这两个谓语之间的区别,本能地发出了疑问的声音。

    夏炘然用手指划动地图,声音就像在车上回答司机时一样平淡,“我不是喜欢男的,我只是喜欢你。”

    大概是终于看明白了怎么走,他有些突然地扬起手往一个方向指了一下,“就在那里了。”好像两句话很有关联,自然得随口拈来,和滚轮的印子在地上一起零碎得留下痕迹。

    夕阳是开了瓶的橘子酱,果酱落在人身上黏糊又带着甜味。

    糜知秋正频繁地获得人生的新感悟。

    在每一个岔路口。

    幸福来自于欲望的暂停。

    也来自于人贪得无厌,却发现自己可以应有尽有。

    幸福被可以不断重新定义幸福的人拥有着。